三木辛

今日はなにもしたくないという気持ちです。

无觅处

☑我差不多是一条废咸鱼了【躺尸】

 

 

又是一年春。

四月开初,院里的桃花仍开得盛,可也到了花开堪折直须折的时候。春风和着绵绵细雨,卷起梢头上将落未落的花,在空中打了个旋儿,飘飘然从支起的窗户外进了屋。

陶瑜坐在窗边,一手撑着头看着窗外的满园春色,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酒杯。

桌上摆着的酒坛子尚未开封,倒是放在炭炉边上的茶壶,清香随着热气一并溢出,浅浅的萦绕在鼻尖,久不散去。

远处似有马蹄声渐近,陶瑜晃着手中的空酒杯,视线随着空中的花瓣翻飞,忽地忆起了当年。

 

给老主顾送过酒,归时天尚早,却忽地下起了雨。夏季的雨总是来得毫无预兆,陶瑜撑着油纸伞,暗自庆幸着有先见之明,一面想着今日酒肆不如休业,脚下拐了个弯,就往家里走。

雨点落在青石板路上滴答作响,陶瑜一手微提起裙摆,唯恐弄湿了衣裳,一面又旋着油纸伞,哼着小曲,好不快活。

临近家门口,陶瑜就瞧见有一人坐在她家屋檐下。陶瑜原以为是过路人避雨,待走近了看,才发现那人似乎是晕倒了。

“这位公子?”陶瑜凑近了喊他,却被浓郁的血腥味冲得皱眉。又仔细地瞧,只觉得这人有些面善,似乎是在哪里见过。

“公子?公子,醒醒。”陶瑜又喊了那人几声,轻推了几下,见他没反应,又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,确定这人还活着,这才放下心来。

陶瑜看了看四周,这处住的人家少,平日里本就没多少人经过,如今还下着雨,更显得寂寥。若是把这人留在这里,怕是等到他断气了也难再遇到另一个过路人,再说,这人要是真在自家门口断了气,也不吉利不是。

陶瑜眼珠转了几转,心下已有了决断,便伸手去拉靠在墙边的那人,手下一用力,却险些摔着。陶瑜皱起眉,索性收起伞,两手抄在那人腋下,也顾不得天上的雨水和那人身上的血水,连拖带拉地硬是将这人搬进屋里。

家中常备着应急的药物,平日里总用不上,陶瑜还觉着占位置,而今总算是派上了用场。翻出了药物,陶瑜又对着浑身湿透,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人犹豫。

几番纠结,又怕那人失血过多断气,所幸伤处多在上身,陶瑜一咬牙,就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,扒了那人的上衣,止血的药粉只管往伤口上招呼,又取了纱布包扎了事。

陶瑜不是没想过找个大夫来看看,可她一个姑娘家独居,家中无故多了一个受了伤的男子,传出去总会有人说闲话的。再者,这人的伤,陶瑜估摸着多是剑伤,想来其中又会牵扯到些什么麻烦事,陶瑜索性自己动手,至于这伤能不能好,怕是就得听天由命了。

陶瑜收拾着刚从那人身上扒下的衣物,又犯了愁。她一人独居,也没有可以给他换上的衣裳,方才又直接将人扔到床上,血水和着雨水一并浸湿了被褥,看上去便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色。

陶瑜暗自后悔着给自己找麻烦,可人已经带回来了,也没有再丢出去的道理不是?只得叹着气,把人小心翼翼地挪到另一间客房,又寻思着明儿个让酒肆的小伙计去买两件衣裳回来。

 

自陶瑜捡了那受了伤的人回来至今,已有四五日,那人虽说不见醒,可总归是还吊着一口气。陶瑜只每日日暮时从酒肆归家,给那人换一次伤药,盼着他能醒过来。

待到第六日清早,酒肆一开门,陶瑜就见一个姑娘候在门口,穿着一件水色襦裙,笑吟吟地在大堂里坐下,像是哪户人家未出阁的姑娘,喊着陶瑜却又豪气万分:“掌柜的,上好的竹叶青候着。”

“哎。”陶瑜今日来得早了些,酒肆唯一的那位小伙计还没来,便亲自从柜子上取了酒,招呼着这时店里唯一的客人。

那姑娘拿了酒,就在大堂里坐着,自斟自饮,喝了小半个时辰,许是觉得无趣,又要了一碟花生。一坛酒就着一碟花生米,掺着其他酒客的谈笑,竟是从清早喝到了日暮。

陶瑜在柜台后瞧得稀奇,又见着天色渐晚,也不得不开口送客:“姑娘,小店只卖酒,不住客,姑娘若是有意在这城里过夜,出了门左走一里路就是城里最好的迎云客栈,不如去那里歇着罢?”

谁知那姑娘笑嘻嘻地凑近过来,分明未醉,却装着一副醉酒无赖的模样,只道:“掌柜的,我来时被人偷了盘缠,浑身上下不过几十文,今天在您这儿喝了酒,哪里还有钱去住客栈?只盼掌柜姐姐好心,让我在这过一晚罢。”

陶瑜最是心软,又听这姑娘说得可怜,哪还能让人在这儿木桌木椅硌一晚上,当即收拾了东西,关了店门,领着姑娘从后门出去了。

酒肆的正门正对着城里最热闹的街,虽是在街边上,来往的人也不少。陶瑜家却处在城里较为僻静的地块,若是循着大路走,从陶家到酒肆,来回就得小半个时辰。可若是从酒肆的后门出去,拐两个弯便是陶家的后院门,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。

陶瑜平日里就是后门出后院门进地走,现在领着人姑娘也这么走。那姑娘也不惊奇,只笑嘻嘻地与陶瑜说话:“掌柜姐姐,你可真好。对了,我姓齐,单字菁,姐姐要是不嫌弃,只叫我齐菁就好了。”

陶瑜也笑,越觉得这姑娘讨人喜欢,便道:“我姓陶,单字瑜,你也别姐姐、姐姐地叫了,直呼姓名便是了。”

“哎,我知道了。”齐菁应着。说话间,两人已走到了陶家的后院门前,陶瑜开了门,安排了齐菁的房间,又亲自下了厨,两人吃了一顿家常饭,便各自回房歇着了。

半夜里,陶瑜翻了一个身,迷迷糊糊地只觉似乎有什么事忘了做,迷瞪着思索了好一会儿,才恍惚想起今日那还在客房昏迷的人还未换药。陶瑜定了定神,猛地起身穿衣裳,急匆匆拿了药就往那人的房里走。

 

陶瑜急急忙忙地朝客房走,却远远地瞧见那房里亮着灯,心中疑惑,那人莫不是醒了?还能下床点灯了?思索间脚下不停,临近房门前却放轻了脚步,终是带了几分戒备,握紧了手中装着药的白瓷瓶,轻推开房门,却见齐菁坐在里头,那人还是在床上躺着。

齐菁见陶瑜推门进来,也不慌张,仍是端着一张笑脸看她。

陶瑜暗自掂量手中的白瓷瓶子,估算着用此物当武器能有几分胜算,面上却是一副镇定的模样,看着齐菁缓缓开口:“姑娘能否给我解释一下,你这是何意?”陶瑜心中戒备着,称呼也不自觉生疏了。

齐菁方才还是眉眼弯弯,此时却忽地变了一张哭相,轻声道:“姐姐莫紧张,且听我慢慢道来。”说罢,顿了顿,又清了清嗓子,这才接着说道:“我自幼父母双亡,家中也无可以寄托的亲友,不过四岁就流浪街头,幸得被大哥的阿爹捡回家,才不至于横死街头。”

齐菁又停顿了一下,抬起手轻拭了一下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,再看向仍在床榻上昏迷的人,又道:“阿爹本是镖局的镖头,可不曾想,前些年走镖的时候出了意外,竟没再回来。大哥的娘亲去得早,总镖头又嫌大哥年幼,还带着我这个累赘,就将我俩赶了出来。大哥无法,便只能带着我出来在江湖闯荡,前些日子路过附近的福万山,竟遇上了一伙山匪,不仅劫财,还欲劫色!”说罢,齐菁似是忆起了当日的情形,以袖掩面小声地抽泣起来。

陶瑜倚着门框,冷眼旁观,手里摩挲着白瓷瓶子,若有所思。

齐菁兀自啜泣了好一会儿,又偷偷从衣袖后瞄了陶瑜几眼,见她无动于衷,便又装着哭腔接着说道:“大哥自幼跟着阿爹习武,也学得几招几式,可架不住山匪人多势众,无奈之下,大哥就将我藏在山林之中,独自一人去引开那群山匪。我在山林中藏了好几日,却迟迟不见大哥归来,便一路打听,才寻到姐姐这里来。”

陶瑜听罢,停下把弄白瓷瓶的动作,轻笑一声,道:“前日我去西市置办些物什,路过城门口,又看了一回上面张贴着的告示。上写半年前有两个小贼盗了宫中的某物,后四处逃窜,至今尚未归案。”说着,陶瑜顿了顿,也学着齐菁先前的灿灿笑容去看她,又柔声道:“告示边上贴着两张画像,虽是潦草粗糙了些,可瞧仔细了,我却觉得那两位雌雄双盗有几分眼熟啊。”

齐菁怔忪了一下,却又松了口气,笑道:“姐姐聪慧过人,倒是让我出丑了。既然姐姐愿意把话挑明了说,想来姐姐是个行事光明磊落的人,如此我便放心了。”一语罢,齐菁站起身来,向陶瑜行了一礼,又道:“这几日承蒙姐姐对兄长的照顾,方才我看了看,兄长该是要醒了。只是这伤一时半刻还好不了,怕是要多叨扰姐姐几日了。不过……”

“不过?”陶瑜挑眉,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。

“我二人一路南下,可总有一个小捕快甩不掉,兄长的伤也是因他,我来时虽将他引去了别处,可过几日许是会找到姐姐这里来,届时还烦请姐姐打发了去。”

陶瑜皱着眉,抿着嘴,一抬眼又瞧齐菁扮着可怜相,终是拂袖离去,只道:“罢了罢了,谁叫我自个儿捡了麻烦回家。”

齐菁看着陶瑜带着些怨气离去的背影,笑了笑。她说话向来真假掺半,也不算全唬人,自幼丧双亲是真,只是拜了父母旧友为师,在山上六载有余,耍过大刀抛过暗器,挽过枪花使过剑,到头来也只学精了一门逃命用的轻功。初次下山险些饿死街头,这才被人捡了回去。遇了山匪也是真,只是那些个歹人尽数葬在了山林里就是。

 

齐菁说的小捕快来得确实快,不过两日便寻到这临安城里来。

那日陶瑜正在柜台后算账,一抬眼便见门口一人直往这边走来。陶瑜略一打量,那人穿着一件绣银纹的藏蓝色长衫,腰间别着长剑,剑鞘上细雕着繁复的花纹,面容俊朗,倒像一位锦绣公子。陶瑜再往下一扫,那人脚上蹬的却是一双金线绣边的官靴。

那人径自向着柜台走来,朝陶瑜一抱拳,直问道:“敢问店家近日可曾见过什么可疑的人?”

陶瑜微一挑眉,问道:“不知官爷说的可疑的人所指为何?”

“身负重伤的青年男子和笑得不怀好意的姑娘。”这人说得坦率直白,却让陶瑜忍不住发笑。掩饰性地轻咳一声,陶瑜抬眸看着这所谓小捕快,笑道:“官爷说的这两人我是未曾见过,让官爷白走这一遭,我心里也过意不去,官爷不如且坐下,赏脸喝两碗酒再走如何?”

“多谢店家好意,在下还有要事在身,不便久留,告辞。”说罢,那人又一拱手,转身欲走,行至店门前却又折返,看着陶瑜问得突兀:“在下可是与姑娘在何处见过?”

陶瑜一个愣神,随即又轻笑道:“我也瞧着官爷有几分面善,许是在街上遇见过?”

“是在下冒犯了,还请姑娘见谅,告辞。”那人也是一怔,忙再一抱拳,匆匆地出了门离去了。

陶瑜看着好笑,摇了摇头,正待接着算账,却见齐菁不知从何处蹿出来,笑眼看她,啧啧称奇:“没想到姐姐这一个照面,竟是将这小捕快给迷了来,佩服。”

陶瑜瞥了她一眼,道:“你也不怕那人又回来,正好逮你个现行?督捕司的官差,你也叫小捕快?”

齐菁嘿嘿一笑,说道:“我只是怕姐姐应付不来,过来瞧瞧。且说,我家兄长已经醒了,所以过来知会姐姐一声。”

“醒了就好,再多的话待回去再说罢。”陶瑜算是松了口气,摆摆手,齐菁也听话,一转眼的功夫又不知哪儿去了。

 

日暮归家时,陶瑜先去客房走了一趟,就见昏迷了好几日的那人正坐在床上看书,齐菁就在旁边候着。

那人见陶瑜推门进来,忙着要起身,却被陶瑜一把按住了:“公子刚醒来,还有伤在身,不便动作,这般说话便是了。”

那人也不勉强,却还是一行礼,道:“这几日麻烦陶姑娘了,鄙姓许,单字柏。旁的齐菁该是与你说过了,大恩不言谢,许某定以涌泉相报。”

“许公子不必拘礼,称我一声陶瑜便可。说起来我也没帮上什么忙,未让公子伤情恶化已是尽力了,哪里敢承公子的恩情。”陶瑜亦是回了一礼,笑道。

许柏也笑,道:“如此,陶瑜,若不嫌弃也直呼我姓名就是。往后几日还要多麻烦你,许某先谢过了。”

“不必客气,你们都还饿着吧?我去准备饭菜。”陶瑜笑笑,出了门就往厨房去了。

许柏毕竟底子好,醒来后不过两日便可下床走动了。许柏不必时刻有人伺候着,齐菁就开始不安分了,满脑子的游山玩水,吃喝玩乐。

“临安是个好地方,西子湖的水,灵隐寺的峰,钱塘江的潮,都是好景色。”陶瑜本是生意人,深谙和气生财的道理,除却初见时防备着,处久了便又是温温和和的好性子。这时正耐着性子煮茶,翠绿的茶叶在热水中翻滚,芽叶舒展,片片浮沉于水中,鲜绿漂亮,蒸腾起来,伴着阵阵清香。

“听雨阁的曲,红袖楼的舞,都是临安一绝。”陶瑜给齐菁沏了一杯茶,又道,“再不然,灵山秀水美佳人,玉风院的姑娘也都是绝色。”

齐菁瞥了瞥杯中清澄的茶水,直叹气:“好景好曲好人,这些日子哪个我没见过,只是纵然美人在怀,无酒如何言欢啊?”

陶瑜一乐,摇了摇头,道:“我还当你真是无聊了,不曾想,是惦记着我家的酒啊。只可惜了我这茶,明前龙井,千金难求呢。”

在一旁听着的许柏也笑,自陶瑜手中接过茶杯,道:“这丫头也不知为何,偏好这杯中物。幸得也有好酒量,不然定要闯祸。”

陶瑜放下茶壶,慢悠悠地端起茶杯,饮尽,方道:“百年的陈酒我没有,新酿的桂花酒,齐姑娘可还凑活?”

齐菁贪杯,一人自斟自饮也可作乐。许柏却不好酒,饮着清茶,赏着清风,也是快活。陶瑜便在一旁对着账目,听他二人插科打诨,只觉得家里冷清久了,热闹些也好。却是忘了,终是殊途。

 

许柏和齐菁二人借着养伤,在陶家一住便是三个月,陶瑜日渐习惯,平日使唤二人做些细小杂活也愈发顺手,倒也未觉不妥,忽地听许柏说要走,却是讶异。

“我二人已在此逗留许久,这些日子也承蒙陶姑娘的关照,叨扰许久,心中也过意不去。再者,我二人身份特殊,再久留怕是会给姑娘招来祸端。”许柏说这话时,陶瑜刚从酒肆归来,一听便有些发愣。

“是呀,那小捕快我明里暗里好几次,引了他去别处,可这么久了,他也该瞧出端倪了,怕是要折返回来,寻姐姐麻烦。”齐菁从许柏身后探出头来,笑道。

陶瑜回过神来,细想觉得有理,也不劝留,只问:“此后你二人有何打算?仍是一路游山玩水吗?”

“姐姐这是什么话,我们这叫亡命天涯!”齐菁不忿,却反驳得没有底气,“只是姐姐也不必伤神,今后每年我都来,姐姐可要留着好酒待我。”

“那我每年新酿的第一坛桂花酒都给你留着,你这酒钱可不能少。”陶瑜笑着看她,应得爽快。

许柏也随着齐菁胡闹:“既然如此,姑娘的好茶也替我留着些,来年许某才愿再帮姑娘做些杂活。”

“行,都留着,这盅酒,这杯茶,来年再续。”陶瑜笑意盈盈,朝两人挥手作别。

许柏、齐菁二人也笑,朝陶瑜一抱拳,便趁着天色未晚出城去了。

陶瑜轻合上门,听着渐远的脚步声,没由来地叹了口气,轻声笑道:“还是热闹的好。”

齐菁猜得没错,他二人前脚刚走,那官爷后脚就回了临安城。

陶瑜早上开档的时候正好遇见那人策马从城门来。那人许是对她还有些印象,缰绳一拉便停在了她的面前。

“官爷怎的又回来了?可是抓到人了?”陶瑜笑盈盈地问他。

那人皱着眉头,板着一张俊脸,摇头道:“惭愧,被耍了一道。”

陶瑜眼中笑意更甚,面上还是和和气气的热情样,道:“官爷莫急,如今天色尚早,不如进来歇一会儿?”

“也好。”那人却是没推辞,从马上翻身下来,看了陶瑜一眼,便往店里走。陶瑜招手让小伙计把马牵好,忙不迭跟上那人的脚步。

那人要了一碗酒,却只放在桌上,然后和陶瑜说起话来:“店家是临安人?”

“自然。”陶瑜给自个儿倒了杯茶,就坐在那人对面,与他说话。

“那店家可去过京城?”那人又问。

“幼时曾随双亲在京城住过几年。”陶瑜捧着茶杯,难得有些怀念,“京城的小吃别处可比不上。”

“确实,西街口的豌豆黄,东市头的驴打滚,都好。”那人点头赞同。

“南街老张头的糖耳朵也美。”陶瑜来了兴致。自来了临安之后,她便鲜少再听过关乎京城的人事物,难得提起了,就停不下了。

陶瑜与那人畅谈许久,喝尽了几壶茶,眼睛一瞥,却见那人面前的酒还是半分未动,不免疑惑:“这酒,官爷可是不喜?”

“酒是好酒,只是在下有公务在身,恐怕喝酒误事,倒让店家误会了。”那人一笑,站起身来,道,“今日与姑娘谈话甚是痛快,在下方秋,不知是否有幸能与姑娘结识?”

陶瑜仍是坐着,抬起头来看他,笑得戏谑:“官爷不是早知道我的名字了吗?”

方秋一怔,继而摇头笑道:“你倒是一点没变。时候不早,我就先告辞了,改日再来探你。”顿了顿,又接道:“还有师父师娘。”

陶瑜笑笑,看着方秋离去。小伙计上来收拾桌子,忍不住问了一句:“掌柜的,您与这官爷认识啊?”

“故人……罢了。”陶瑜捧着茶杯回去算账,没注意到小伙计的一脸若有所思。

 

许柏和齐菁每年都来,没有固定的日子,像是路过了就来看看,讨一杯茶、一盅酒,小住几日,惬意得不似被通缉的人。

有一年是冬季来,大雪天的非要去赏什么断桥残雪,转了一圈回来就直哆嗦。许柏和齐菁都是北方人,见惯了冷冽的风,漫天的雪,可也耐不住南方这股直往骨子里钻的湿冷。齐菁捧着陶瑜温好的桂花酒,哆哆嗦嗦地直说冬天再也不来了。

再一年恰逢初秋,新酿的桂花酒绵甜爽净,开了坛,满院的桂花香。齐菁闻着酒香,哼着小曲,道了一句“酒不醉人人自醉”,许柏拎着茶壶路过,冷哼一声“茶亦醉人何须酒”,陶瑜在一旁只顾着笑,却险些打翻了手边的砚台。

方秋常是许柏、齐菁二人刚走,他便来,也不久留,只与陶瑜说说话,喝喝茶,有时被陶瑜忽悠去听雨阁听曲,红袖楼看舞,总是面红耳赤地出来训斥陶瑜一顿,也是悠闲得不似急着要抓人的官差。

陶瑜问他:“你总抓不到人回去,上头不会怪罪下来啊?”

方秋喝了一口茶,淡淡地瞥了她一眼,道:“我还有别的差事做的,抓人只是顺带的。”

“可你分明就是在偷懒。”陶瑜笑他。许柏和齐菁每年必来她这里,方秋显然是知道的,可却装着不知道,乐得和他们一前一后四处游玩。

某一年春,新雨初歇,陶瑜听人说边关又乱起来了。陶瑜向来不甚乐意去注意这些动乱,连天的烽火总归烧不到临安来。

这一年许柏和齐菁来得也早,春雨刚过,天还没热起来,两人就来了。说来也巧,两人刚进门,正和陶瑜说着话,后头方秋也来了。

虽是不至于仇人相见分外眼红,一言不合拔刀相向,可难免身份上尴尬。

“姐姐与他认识?”齐菁看看方秋,又看看陶瑜。

陶瑜看了一眼安静喝茶的方秋,笑道:“方秋以前曾跟着家父学武。”

“姐姐的阿爹是开武馆的吗?”齐菁想当然。

“师父以前也在督捕司当差。”方秋看了看齐菁和许柏,道,“你们且说,是要自个儿和我走,还是要我动手。”

许柏忙摆手,道:“官爷莫急,先听我说。”

方秋没应声,又低头去喝茶。许柏站起来,对陶瑜说:“我二人此次前来,是来向你道别的。”

陶瑜一愣:“道别?道什么别?”

“姐姐该是知道边关乱起来了。”齐菁接过话来,“我和兄长想着去参军。”

陶瑜和方秋都是一脸诧异。许柏笑道:“为国为家为民,左右我二人勉强算有几分功夫,不如用在好处。”

“在理。”陶瑜点头,“何时去?”

“明早就走。”齐菁笑道,“姐姐待我立功回来,送你一样东西。”

陶瑜问:“什么东西?”

“我俩从宫里顺出来的东西,有一个镯子,可好看了。”齐菁压低了声音,还不时瞄两眼方秋。

“你再多提一句,我这就把你拿下。”方秋冷哼一声。

话虽这么说,可直到许柏和齐菁离去,方秋也没有动手。

“不抓呀?”陶瑜问他。

“本就不是什么大罪,戴罪立功回来我也省了麻烦。”方秋牵着马走,又别过头去小声地嘟囔了一声。

陶瑜站在门口看他远去,顺着春风却听见了那一句:“你也会高兴。”

 

许柏和齐菁去了边关,一去就是两年,了无音讯。陶瑜也未显得有多担忧,只是在酒客们谈论起战事的时候,总会不自觉去留意。

某日,陶瑜正听着酒客们说边关大捷,就见酒肆门口一阵骚动。小伙计小步跑过来说:“掌柜的,几位军爷过来,说是找您的。”话音刚落,几位着戎装的人就朝这边来了。

“可是陶瑜姑娘?”前头一人朝陶瑜抱拳。

“正是。几位军爷有什么事吗?”陶瑜莫名觉得不安。

“许柏和齐菁出征前特意说过,若是出了什么意外,就将此物送与姑娘。”那人说着,从后头一人手里拿过一样东西,交给陶瑜。

陶瑜接过来看,四四方方的小木盒子,朴实无华。打开来看,红色的锦缎铺底,衬着上头的白玉镯子甚是好看。陶瑜识货,和田羊脂玉,上好的贡品。

“有劳军爷了,留下喝碗酒再走吧。”陶瑜合上盒子,抬起头来又是一张笑脸,声音却掩饰不住地发颤。

“多谢姑娘美意,我等还有军务,先告辞了。”那几人摆摆手,便走了。

陶瑜目送几人离去,又低头去看盒子,只觉得想叹气,想笑,想哭。

待日暮归家,陶瑜在院里寻了个位置,把木盒埋了进去。埋好了,就坐在旁边发愣。

“送给我贡品做什么,戴不得,供不得,只能藏着。”陶瑜忽地开口,就对着眼前的空气,“人都回不来,还惦记着送我这东西做什么,镯子又不能与我说话。”

“这两年的桂花酒和龙井我都还藏着呢。”

“可惜了。”

 

远处似有马蹄声渐近,细听却无。陶瑜打着哈欠,拂落桌上的落花,掀开酒坛封口,浓郁的桂花香气四散,缠绕着茶的清香,和着春风,卷入了雨中去。

陶瑜满了一盅桂花酒,又倒了一杯龙井茶,一并端起来,洒在院里。

“隔年的桂花酒,明前的龙井茶。”陶瑜又满上酒,饮尽。

“与君同醉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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